时序第四十五
【原文】
时运交移,质文代变①,古今情理,如可言乎!昔在陶唐,德盛化钧②,野老吐何力之谈,郊童含不识之歌③。有虞继作,政阜民暇④,薰风诗于元后,烂云歌于列臣⑤。尽其美者,何乃心乐而声泰也!至大禹敷土⑥,九序咏功,成汤圣敬⑦,猗欤作颂。逮姬文⑧之德盛,周南勤而不怨;大王⑨之化淳,邠风乐而不淫;幽厉昏而板荡怒,平王微而黍离哀。故知歌谣文理,与世推移,风动于上,而波震于下者也。
【注释】
①质文:质朴和文华,朴实和文采。代:替代。
②钧:同“均”,普及。
③“郊童”句:《列子·仲尼篇》载,尧化装在大路上游访,听到儿童唱童谣道:“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。”含,衔,指经常在口里唱。
④阜:盛。暇:安闲安乐。
⑤烂云:指《尚书大传》记舜和臣子们唱和的《卿云歌》。舜首唱的歌辞为“卿云烂兮,纠缦缦兮。日月光华,旦复旦兮!”列臣相和的歌辞为,“明明上天,烂然星陈。日月光华,弘于一人。”
⑥大禹:夏禹。敷土:划分土地,即分为九州。敷,分布。
⑦成汤:殷代第一个帝王,名汤,谥号成。圣敬:《诗经·商颂·长发》:“汤降不迟,圣敬日跻。”跻,进、升。
⑧姬文:周文王姬昌,周代第一个帝王周武王姬发的父亲,他为周武王灭纣奠定了基础。
⑨大王:太王,周文王的祖父公刘。
【翻译】
随着时代的交替推移,崇尚文采或者质朴各代不同,古往今来的情理发展,似乎可以谈一谈吧!从前在唐尧的时代,道德高尚,教化普及,田野的老人吐出了“尧对我们有什么贡献”的言谈,郊外的儿童口里唱着“不识不知”的歌谣。虞舜继承唐尧的事业,政治清明,百姓安闲,元首大舜唱出了《南风歌》,列位臣子相和歌唱起了《卿云歌》。这些作品为什么都极其美好?乃是因为大家心里快乐声音和畅啊!到了夏禹治理水土有了成就,有九种有益民生的事物发挥作用而被加以歌颂;成汤圣哲英明,尊敬贤德,《商颂·那》篇作出了“美啊”的颂辞。到了周文王姬昌的德政盛行,《周南》的民歌便反映了勤劳而不怨恨的精神;周的太王教化淳厚,《邠风》的民歌便充满了欢乐而不过分的情调。周幽王、周厉Www.7gushi.Org王昏庸无能,所以《诗经·大雅》里的《板》诗和《荡》诗便表达了愤怒的感情,周平王东迁后宗室衰微,《王风·黍离》便表现了哀怨的感情。所以我们知道歌谣的文采与情理随着时世转变,政治教化像风那样在上面吹动,歌诗就像水波在下面震荡一样。
【原文】
春秋以后,角①战英雄,六经泥蟠②,百家飙骇。方是时也,韩魏力政,燕赵任权;五蠹六虱③,严于秦令;唯齐楚两国,颇有文学;齐开庄衢之第④,楚广兰台之宫,孟轲宾馆,荀卿宰邑;故稷下扇其清风,兰陵郁其茂俗;邹子⑤以谈天飞誉,驺奭⑥以雕龙驰响;屈平联藻于日月,宋玉交彩于风云。观其艳说,则笼罩雅颂⑦,故知炜烨之奇意,出乎纵横之诡俗也。
【注释】
①角:较量胜负。
②六经:儒家经典《诗经》、《尚书》、《易经》、《礼记》、《乐记》、《春秋》。泥蟠:屈伏在泥里,指埋没。
③五蠹六虱:见《诸子》,喻蠹国害民的官吏。
④庄衢之第:齐王重视文化学术,为各家学者“开第康庄之衢,高门大屋,尊宠之”。见于《史记·孟子荀卿列传》。庄衢,四通八达的大道。第,府第,高房大屋。
⑤邹子:指邹衍,战国时期齐国学者,阴阳家。他说的话极为夸大,喜欢推究天地没有形成以前的情况,当时人叫他“谈天衍”。
⑥驺奭(shì):战国时期齐国人。他说话很讲究文采,像雕刻龙纹一样,当时人称“雕龙奭”。
⑦笼罩:超过,罩盖。雅颂:指《诗经》。
【翻译】
春秋以后,七国角逐争战竞相称雄,六经被抛弃,诸子百家风起云涌像狂飙一样使人吃惊。那个时候,韩国、魏国使用武力征战,燕国、赵国任用权谋;商鞅、韩非反对儒家,把文学看做“五种蛀虫”、“六种虱子”之一的法治主张,命令严加禁止;只有在齐楚两国里,富有文化学术。齐国在四通八达的大街上开设了府第招待学者,楚国广建兰台宫,用来延纳文人学士,孟轲作为齐国的贵宾住在客馆,荀卿当了兰陵县令;所以齐国的稷门之下掀起了清新的学风,楚国的兰陵地方培养成了美好的风俗,邹衍因为能谈天说地而声名远扬,驺奭因为有“雕龙”似的文采驰骋文坛,屈原的作品可与日月争光,宋玉色彩相交的作品可与风云辉映。看看他们艳丽的文辞,就要笼罩住《诗经》中的雅颂,所以我们知道文采照耀的诡异文思,是从战国时诡异风俗中产生出来的。
【原文】
爰至有汉①,运接燔书,高祖尚武,戏儒简学;虽礼律草创,诗书未遑,然大风鸿鹄之歌,亦天纵②之英作也。施及孝惠,迄于文景,经术颇兴,而辞人勿用;贾谊抑而邹枚沉,亦可知已。逮孝武崇儒,润色鸿业,礼乐争辉,辞藻竞骛③:柏梁展朝宴之诗,金堤制恤民之咏,征枚乘以蒲轮,申主父以鼎食,擢公孙之对策,叹倪宽之拟奏④,买臣负薪而衣锦,相如涤器而被绣;于是史迁寿王之徒,严终枚皋之属⑤,应对固无方,篇章亦不匮,遗风余采,莫与比盛。越昭及宣,实继武绩,驰骋石渠,暇豫⑥文会,集雕篆之轶材,发绮縠之高喻;于是王褒之伦,底禄待诏。自元暨成⑦,降意图籍,美玉屑之谭,清金马之路。子云锐思于千首,子政雠校于六艺⑧,亦已美矣。爰自汉室,迄至成哀,虽世渐百龄,辞人九变⑨,而大抵所归,祖述楚辞,灵均余影,于是乎在。
【注释】
①爰:发语词。有:语助词。
②天纵:即天使他这样。
③骛:驰。
④叹倪宽:倪宽原是张汤门下管牛羊畜牧的,后受汉武帝重用当了御史大夫。最高司法官廷尉张汤有疑难案件上奏,两次都被汉武帝退回,主管文书的不知怎么办。后来倪宽代写奏书便得到汉武帝的认可。
⑤严:严安,西汉作家。终:终军,西汉作家。枚皋:西汉辞赋家。
⑥暇豫:闲逸。
⑦元:汉元帝刘奭,宣帝子。成:汉成帝刘骜,元帝子。
⑧子政:刘向的字。雠校:校对各种版本。刘向奉汉成帝之命编订校对古籍图书目录,未完死去,其子刘歆继父业,编成《七略》,其中有《六艺略》。
⑨九变:多种变化。
【翻译】
到了汉代,处在秦始皇焚书之后,汉高祖刘邦崇尚武功,戏弄儒生怠慢学者。虽然礼法和律法已经开始创作,但还没有来得及去整理《诗经》《尚书》这些经典,尽管如此,但汉高祖的《大风歌》和《鸿鹄歌》,也算得上是天才的杰作了。汉高祖的尚武影响到孝惠帝,直到汉文帝、汉景帝时,经学稍稍兴起,可是文人还是不受重用,这只要看看贾谊遭到贬抑,邹阳和枚乘的地位低下不得志,也可以知道了。到了汉武帝尊崇儒家学说,要用文采来粉饰他鸿大的功业,制礼做乐,争放光辉,文辞与华藻竞相纷驰。汉武帝在柏梁台上与群臣开宴联句而成《柏梁诗》,在瓠子河堤上作了忧民的《金堤咏》,用安稳的蒲轮车去征聘枚乘,给主父偃以鼎食高官的待遇,公孙弘的对策好,就擢升为第一加以任用,赞叹倪宽拟写的奏书非同凡俗,卖柴为生的朱买臣,让他穿上了官服锦衣,开酒馆洗杯碗的司马相如,让他披上了皇家绣袍做使节,于是司马迁、吾丘寿王这些人,严安、终军、枚皋一类人,他们的回应对答确实灵活没有一定,他们写的文章也并不匮乏,风流文采遗传下来,没有比那时更兴盛的了。越过汉昭帝到了汉宣帝的时代,确实继承了汉武帝的事业,他召集群儒在石渠阁展开对经学的辩论,文士在文会上从容讨论,既聚集了创作辞赋的杰出人才,又发出贬低辞赋尊重经书的高论。在这个时候,王褒这些有文才的人,凭着文采等待皇帝的诏令得到高官厚禄。从汉元帝到汉成帝,都很重视收集整理图书典籍,赞美像珠玉般美好的言辞,为文人们扫清了通向金马门的道路,因此扬雄在上千首的赋上用尽心思,刘向父子整理校订了包括《六艺略》的群书目录《七略》,做得很到家。自从汉家王朝建立以来,到汉成帝、汉哀帝为止,虽然时代经历了一百余年,文人写作的变化很多,然而他们仍然继承了《楚辞》的传统,屈原留下的影响,在这些作品里就可以看到。
【原文】
自哀平陵替①,光武中兴,深怀图谶,颇略文华,然杜笃献诔以免刑,班彪参奏以补令,虽非旁求,亦不遐弃②。及明章叠耀,崇爱儒术,肄礼璧堂③,讲文虎观;孟坚珥笔于国史,贾逵给札于瑞颂,东平擅其懿文,沛王振其通论,帝则藩仪,辉光相照矣。自和安以下④,迄至顺桓,则有班傅三崔,王马张蔡,磊落鸿儒,才不时乏,而文章之选⑤,存而不论。然中兴之后,群才稍改前辙,华实所附,斟酌经辞,盖历政讲聚,故渐靡⑥儒风者也。降及灵帝,时好辞制,造羲皇之书,开鸿都⑦之赋,而乐松之徒,招集浅陋,故杨赐号为欢兜,蔡邕比之俳优⑧,其余风遗文,盖蔑如⑨也。
【注释】
①平:汉平帝刘衎,哀帝弟。陵替:像丘陵倒塌,指衰败。
②遐弃:远远抛弃。
③肄(yì):学习。璧堂:指皇宫中的明堂、灵台、辟雍三处宫殿,是汉明帝讲习礼仪的地方。
④和:汉和帝刘肇。安:汉安帝刘祜。
⑤文章之选:指上述作家中优秀作品的选录。
⑥靡:披靡,倒下,指受到影响。
⑦鸿都:鸿都门,东汉藏书和讲学的地方。
⑧俳(pái)优:弄臣。古代士大夫认为俳优是供人玩弄的。
⑨蔑如:指不足称道。蔑,无。
【翻译】
自从西汉的哀帝、平帝时汉朝趋向没落衰微,到光武帝中兴,他非常推崇图箓谶纬之学,而对文辞却颇为忽略。然而杜笃因献《大司马吴汉诔》而让光武帝免去了他的刑罚;班彪为西河大将军窦融写的奏章写得好,也被增补为徐县的县令。虽然不是广泛的搜求人才,然而也可以看到汉光武帝对文人也并不远远的抛弃。到了汉明帝和汉章帝时期,在文章写作方面可算得是东汉叠璧双耀的时代,他们都崇尚经学,明帝在大学里学习了礼仪,章帝在白虎观里讲论经书。班固帽侧插上笔杆,撰写出汉代的国史;贾逵接到纸札,写作了瑞祥的颂文;东平王刘苍发挥专长,写下了许多美好的礼文;沛献王刘辅振扬笔杆,写出了阐述“五经”的《沛王通论》。皇帝立下准则,藩王做出规范,像光辉般互相辉映。自和帝、安帝以下,到顺帝、桓帝为止,在文坛上便有班固、傅毅和崔骃、崔瑗、崔寔、王延寿、马融、张衡和蔡邕,众多的大学者时时产生,并不缺乏,对他们的文章作品的选录,我们暂且不谈。然而自从光武帝中兴之后,历代众多的文人在文章写作上渐渐改变了从前的道路,在文采和内容的结合中,酌量采用经典中的辞藻,这大概是因为几代以来都聚集学者儒生讲经,所以便逐渐受了儒家风气影响的缘故。下传到了汉灵帝,当时的风尚爱好是写作辞赋,他也亲自写作了《皇羲篇》五十章,开放鸿都门来接待写作辞赋的文人。后来乐松之徒,招集了些浅俗鄙陋的文人,也在那里写辞作赋,所以杨赐把他们称为害人的欢兜,蔡邕把他们比为小丑。他们余留下来的习气和文字,是不值得讲的。
【原文】
自献帝播迁①,文学蓬转,建安之末,区宇方辑。魏武以相王之尊,雅爱诗章;文帝以副君②之重,妙善辞赋;陈思以公子之豪,下笔琳琅:并体貌英逸,故俊才云蒸。仲宣委质于汉南③,孔璋归命于河北,伟长从宦于青土,公干徇质于海隅;德琏综其斐然④之思;元瑜展其翩翩之乐;文蔚休伯之俦,于叔德祖之侣,傲雅觞豆⑤之前,雍容衽席之上,洒笔以成酣歌,和墨以藉谈笑。观其时文,雅好慷慨,良由世积乱离,风衰俗怨,并志深而笔长,故梗概⑥而多气也。至明帝纂戎,制诗度曲,征篇章之士,置崇文之观,何刘群才,迭相⑦照耀。少主相仍,唯高贵英雅,顾盼合章,动言成论。于时正始余风,篇体⑧轻淡,而嵇阮应缪,并驰文路矣。
【注释】
①献帝:汉献帝刘协,灵帝子。播迁:流离迁徙。董卓逼迫汉献帝迁都长安,后来曹操诛董卓,又把他迁到许昌。
②文帝:魏文帝曹丕,曹操长子。副君:指太子。
③仲宣:王粲的字。他本在荆州刘表处避难,曹操下荆州时归附曹操。委质:托身,古代做官时向君献进礼物,表示托身。质,形体,身体。汉南:荆州在汉水之南。
④德琏:应玚的字。曹丕《与吴质书》中说:“德琏裴然有述作意,其才学足以著书。”裴然,有文采貌。
⑤傲雅:啸傲风雅,傲有不受拘束意,指吟诗。觞:酒杯。豆:笾豆,祭祀时盛果品的竹器,指食器。
⑥梗概:即慷慨。
⑦迭相:交相。迭,轮替。
⑧体:风格。
【翻译】
自从汉献帝流离迁移,文士也像蓬草一样随风飘荡辗转四方,到了建安末年,北方地区方才安定。魏武帝曹操以丞相和魏王的崇高地位,一向爱好诗歌辞章;魏文帝曹丕以太子的重要地位,善于写作精妙的文辞诗赋;陈思王曹植以大家公子的豪华,文采像珠玉般美好。他们都殷勤地接待杰出的文士,所以一时文采极盛。王粲从汉水之南来归顺,陈琳从黄河之北来归附,徐干从青州来做官,刘桢从海边来投奔,应 综合他辞采华美斐然的文思,阮瑀施展了他风度翩翩的书记才能。还有路粹、繁钦这类文人,邯郸淳、杨修这些文友,他们都常在酒杯前吟咏诗篇,在座席上从容谈艺,挥洒毫笔便写成了酣畅的歌,调和墨汁便可借以言谈欢笑。观察那时的文章,一向都喜欢慷慨激昂,实在因为当时长期战乱,风气败坏,人们仇怨,这些作者都感慨深沉,下笔沉重,所以他们的作品便慷慨激昂而又富有气势!到了魏明帝继承祖业,制作诗辞,谱度乐曲;召集会做文章的人士,设置崇文观作为讲学作文的地方,于是何晏、刘劭这一群有才华的文人,文采互相照耀。以后年少的君主相继即位,其中唯有高贵乡公曹髦,有才华学问,他顾盼之间就形成文章,一发言就成为议论。在这个时期,受到正始余风的影响,文体轻浮淡泊,只是嵇康、阮籍、应璩、缪袭这些作家显得不同,都在文学的大路上奔跑前进了。
【原文】
逮晋宣始基,景文克构,并迹沉儒雅,而务深方术。至武帝惟新,承平受命①,而胶序篇章,弗简皇虑②。降及怀愍,缀旒而已。然晋虽不文,人才实盛:茂先③摇笔而散珠,太冲④动墨而横锦,岳湛曜联璧之华,机云标二俊之采。应傅三张之徒,孙挚成公之属,并结藻⑤清英,流韵绮靡⑥。前史以为运涉季世,人未尽才,诚哉斯谈,可为叹息!
【注释】
①受命:受天命,指称帝。
②弗简皇虑:皇帝没有心思考虑。简,考查,关注。
③茂先:张华的字,西晋初期作家。
④太冲:左思的字。
⑤结藻:写作有文采。
⑥靡:细密。
【翻译】
到了晋宣帝司马懿开始打下开国的基础,晋景帝司马师、晋文帝司马昭继承父业;他们在行动上忽略儒学和风雅,致力于钻研篡夺皇位的阴谋权术。至晋武帝司马炎建立新王朝,在太平时代称帝,但是学校和辞章,还没有引起他的注意。下传到晋怀帝和晋愍帝,皇帝只成了装饰品罢了,哪里谈得上提倡文章事业!然而,晋代的皇帝虽然不重视文学事业,但有才华的文人实际上很多;张华摇动笔杆像会落下珍珠,左思挥洒墨汁创作作品就像展开锦绣,潘岳、夏侯湛的文章像双璧般光彩照耀,陆机、陆云显示出两位才人的文采,应贞、傅玄、张载、张协、张亢之徒,孙楚、挚虞、成公绥之辈,文章辞藻清新英俊,有风韵而华艳细密。以前史学家认为时代进入末世,这些人都没有发挥才华,确实是这样啊,这个话很正确,这些人的遭遇真可以使人们叹息!
【原文】
元皇中兴,披文建学,刘刁①礼吏而宠荣,景纯文敏而优擢。逮明帝秉哲,雅好文会,升储御极,孳孳讲艺,练情于诰策,振采于辞赋;庾以笔才逾亲②,温以文思益厚,揄扬风流,亦彼时之汉武也。及成康促龄,穆哀短祚;简文③勃兴,渊乎清峻,微言精理,函满玄席;淡思浓采,时洒文囿。至孝武不嗣④,安恭已矣;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,孙干之辈,虽才或浅深,珪璋⑤足用。自中朝贵玄,江左称盛,因谈余气,流成文体。是以世极迍邅⑥,而辞意夷泰,诗必柱下之旨归,赋乃漆园之义疏。故知文变染乎世情,兴废系乎时序,原始以要终,虽百世可知也。
【注释】
①刘:刘隗,东晋文人,受到元帝器重,任命为丞相司直,主管刑法。刁:刁协,东晋文人。
②庾:庾亮,东晋作家。他是明帝穆皇后之兄,明帝即位后委任他为中书监,他上书辞让。逾:愈、益。
③简文:晋简文帝司马昱,元帝子,清虚寡欲,善玄言。
④孝武:晋孝武帝司马曜,简文帝子。不嗣:孝武帝开始东晋皇权就落入刘裕手中,帝王成了傀儡,所以说“不嗣”。嗣,继承。
⑤璋:玉器,比喻人的才德。
⑥迍邅(zhān):艰难。
【翻译】
晋元帝中兴建立了东晋王朝,提倡文章写作的事业,兴建了经学考试的制度。文人刘隗、刁协由于是精通礼法的官吏而受到皇帝的尊敬;郭璞因为文思敏捷而被皇帝从优提拔。到了晋明帝的时候,天资聪明,向来爱好文人学士的会聚,他从立为太子到继承皇位,都孜孜不懈地讲求六经,在写作诰书、策书上注意研讨,在辞赋上发挥文采,庾亮因为有写作的才华越发得到亲近,温峤因文思敏捷而越发受厚待。晋明帝这样对待文才,确实算得上那个时代的汉武帝了。到了孝成帝康帝寿命短促,穆帝哀帝的在位时间也不长。简文帝时文学事业勃然兴起,气度深沉,风格清俊,微妙的语言,精深的道理,常常充满了玄学清淡的讲席;道家的思想,浓厚的文采,时时流布到文学园地上来。到了孝武帝的时候,政权逐步被刘裕篡夺,没有人继承,到安帝和恭帝,东晋就完结了。这段时期文学家兼史学家的有袁宏、殷仲文诸人,孙盛、干宝等辈,他们的才智虽然有浅有深,但也像宝贵的玉器一样,足够朝廷使用了。自从晋朝看重文学清谈,到东晋偏安长江以南便更为流行了,这种清谈玄学的风气影响到了文学,便形成了一种新的文风。所以世道虽然极度的艰难,而文辞却写得平静宽缓,诗歌一定以老子庄子的思想作为宗旨和归宿,辞赋只能是老子庄子著作义理的解释。所以知道文章的变化受到时代情况的感染,不同文体的兴衰和时代的兴衰有关,探究它的开始,总归它的终结,即使是百世的文学流变也是可以推知的。
【原文】
自宋武爱文,文帝彬雅,秉文①之德,孝武多才,英采云构。自明帝以下,文理替矣。尔其缙绅②之林,霞蔚而飙起;王袁联宗以龙章,颜谢重叶以凤采,何范张沈之徒,亦不可胜数也。盖闻之于世,故略举大较③。暨皇齐驭宝,运集休明:太祖以圣武膺箓,世祖以睿文纂业④,文帝以贰离含章,中宗以上哲兴运,并文明自天,缉遐景祚。今⑤圣历方兴,文思光被,海岳降神,才英秀发,驭飞龙于天衢,驾骐骥⑥于万里。经典礼章,跨周轹汉,唐、虞之文,其鼎盛乎!鸿风懿采,短笔敢陈⑦;扬言赞时,请寄明哲。
【注释】
①文:指文章、文学。
②缙绅:士大夫束腰的赤色带,指士大夫。缙,赤色;绅,束腰带。
③大较:大概。
④世祖:齐武帝萧赜。睿:明智、聪敏。
⑤今:指当今皇帝,即写作《文心雕龙》一书或《时序》时在位的皇帝。
⑥骐骥(jì):千里马。
⑦短笔:作者的自谦之词。敢:岂敢。
【翻译】
自从南朝的宋武帝爱好文学,宋文帝也儒雅彬彬倡导文学,宋武帝具有宋文帝的德才,多才多艺,辞采丰富。从宋明帝以下,文辞儒学便衰废了。在刘宋时代的士大夫中,文士像云霞般众多,狂风般突起。王姓、袁姓宗族中接连地出现文才;颜姓、谢姓世家也有好几代以文采著名;还有何逊、范云、张邵、沈约等,多得都不可全部列举。这里只就在当时著名的,约略说一下大概的情况。
到大齐建国,国运昌盛:齐太祖以他圣明的武功膺受天命而继位,齐世祖以他的深通文学继承了父亲的大业,齐文帝以他的明智使文章得以孕育,齐高宗以他上等的智慧使国运因之兴盛。他们的文雅明智都是天生的,光照皇位。现在国运正在昌隆,文教遍及各地,四海五岳都降下了神明,人才突出,像驾驭飞龙在天上飞,驾驰骏马跑万里路。现在的经书、典籍、礼乐、文章,可说是跨过了周朝,压倒了汉代,唐尧虞舜时代的文风,是正在兴盛了吧!当今宏伟的文风,美好而丰富的辞采,拙劣之笔岂敢陈述,扬言评赞当代文章的这个任务,请寄托给明智的人来完成吧!
【原文】
赞曰:蔚映十代,辞采九变。枢①中所动,环流无倦。质文沿时,崇替在选。终古②虽远,旷焉如面。
【注释】
①枢:中心关键。
②终古:古昔,远古。
【翻译】
总结:
十个朝代文学蔚然有采,
文章的发展历来多变。
时代就像门枢为中心,
文学环绕它变化不断演变。
文风的质朴和华丽沿时代发展,
文学的兴盛衰亡和时代紧连。
往古的时代虽然相去久远,
通过文章却清楚得如在眼前。
【评析】
《时序》的“时”是时代,“序”是顺序。“时序”即时代发展。本篇就从历代文学创作的发展变化情况,来探讨文学与社会现实的密切关系。
全篇分五部分:一、讲先秦时期的文学情况。二、讲两汉时期的文学情况。三、讲建安、正始文学情况。四、讲晋代文学情况。五、讲南朝宋、齐文学情况。
本篇是一篇文学简史或文学简史论,集中讨论了各代文学的发展变化和原因。刘勰提出“十代九变”,可以看出他是用发展的观点来看待文学的;更重要的是在探讨各代文学发展变化的原因时提出了精到的见解。首先,他认为文学创作和社会现实之间有复杂的关系,作出了“文变染乎世情,兴废系乎时序”的科学论断。其次,从各代文学的继承发展中看到了文学一经产生,即有其相对的独立性,文学自身发展规律对于文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影响。